□〈廣成子〉解
作者:[北宋]蘇軾
(本作品收錄於《東坡全集》)
△黃帝立為天子,十九年,令行天下,聞廣成子在於崆峒之山,故往見之。曰:「我聞吾子達於至道。敢問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佐五谷,以養民人,吾又欲官陰陽,以遂群生,為之奈何?」
○道固有是也。然自是為之,則道不成。
●道,固然是本来一直都存在。然而如果按照自己以为的意思去做,那可不能成道。
△廣成子曰:「而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,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。」
○得道者不問,問道者未得也。得道者無物無我,未得者固將先我而後物。夫茍得道,則我有余而物自足,豈固先之耶。今乃舍己而問物,惡其不情也。故曰「而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,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」。言其情在於欲己長生,而外托於養民人、遂群生也。夫長生不死,豈非物之實,而所謂養民人、遂群生,豈非道之余乎?
●得道的人没有疑问,访问求道的人当然还不知「道」。得道的人不被拘限于他人、外境,也不被自我和私欲所约束;还未得道的人当然得先顾及自己而後才能惠及他人和外境。当然啦!如果一旦得道了,那就自己丰足有余而他人和外境也就相对地自然丰足,那里还需要一定去问谁先谁后呢?现在却撇开自己而先問他人、外境,不自然的违反常情让人讨厌,所以广成子才会说出:「而所欲問者,物之質也,而所欲官者,物之殘也」这样的话来。这番话的用意是指出他实情是在於想要自己得到長生,因而才对外借用“養民人”、“遂群生”来实现这个目标。想想看:長生不死,豈不才是事情的實際本質,而所謂“養民人、遂群生”,豈不是道的枝末吗?
△「自而治天下也,雲氣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黃而落,日月之光,益以荒矣。」
○天作時雨,山川出雲。雲行雨施,而山川不以為勞者,以其不得已而後雨,非雨之也。春夏發生,秋冬黃落,而草木不以為病者,以其不得已而後落,非落之也。今云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黃而落,雖天地之精,不能供此有心之耗,故荒亡之符,先見於日月,以一身占之,則耳目先病矣。
●天空降下及時的雨露,山川之间飘出浮雲。雲的运行和雨的遍施,而山川从不觉得勞累,因为它是不得已而後才落下雨滴,并非刻意造作出一场下雨;春、夏的發芽生长,秋、冬的枯黃凋落,而草木并不觉得自己病了,因为它是不得已而後不由自主地自然凋落,并非有意去营造那片片落叶。现在说「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黃而落」,雖然是天地那般的微妙精巧,也不能供这样有心的消耗,所以荒废、败亡的征兆,已经先見於日月的异常现像,如果是就自己这一身来占测的话,那便是耳朵、眼睛先出毛病了。
△「而佞人之心,翦翦者,又奚足以語至道?」
○真人之與佞人,猶谷之與稗也。所種者谷,雖瘠土墮農,不生稗也。所種者稗,雖美田疾耕,不生谷也。今始學道,而問已不情。佞偽之種,道何從生!
●真人與佞人的对比,就像稻谷與稗草的比较。所種植的是稻谷,雖然是贫瘠的土壤遇着懒惰的農夫,也不会长出稗草。所種下的如果是稗草,雖然是肥美的田地加上辛勤的耕耘,也不可能生出稻谷。现在才要开始學道,而请問已经不是出自真情,矫佞、虚偽的種子,“道”要從那里生长呢?!
△黃帝退,捐天下,築特室,席白茅,間居三月,復往邀之。廣成子南首而臥,黃帝順下風,膝行而進,再拜稽首而問曰:「聞吾子達於至道,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?」
○棄世獨居,則先物後己之心,無所復施,故其問也情。
●舍棄了塵世的喧嚣名利而獨自封闭隐居,那么当初那颗“先物後己”的分别对立之心,也就不再有任何施展的余地,所以他的请問也就由衷地发自真情了。
△廣成子蹶然而起曰:「善哉問乎!來,吾語汝至道。」
○廣成子至此,始以道語黃帝乎?曰:否。人如黃帝而不足以語道,則天下無足語者矣。吾觀廣成子之拒黃帝也,其語至道已悉矣。是以間居三月而復往見,蹶然為之變,其受道豈始於此乎?
●廣成子到了这时,才开始对黃帝讲“道”吗?答案是否定的。一个像黃帝这样的人如果还不足以与他谈“道”,那么天下就没有足以对他讲“道”的人了。我看:黃帝从廣成子对他的拒绝中所说的“至道”显然已经完全明白了。所以他闲居三个月后而再次前往拜見老师,广成子表现的态度一下子蹶然改變,难道黄帝的受道真的是从这时才开始吗?
△「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,至道之極,昏昏默默。」
○窈窈冥冥者,其狀如登高望遠,察千里之毫末,如臨深俯幽,玩萬仞之藏寶也。昏昏默默者,其狀如枯木死灰,無可生可然之道也。曰:道止於此乎?曰:此窈冥昏默之狀,乃致道之方也。如指以為道,則窈冥昏默者,可得謂之道乎?人能棄世獨居,體窈冥昏默之狀,以入於精極之淵,未有不得於道者也。學道者患其散且偽也,故窈窈冥冥者,所以致一也,昏昏默默者,所以全真也。
●“窈窈冥冥”的形态有如登高望遠,甚至能够察觉千里之外的毫末,又如臨近深渊俯看幽谷,竟能够赏玩萬仞之下的藏寶!“昏昏默默”的形态有如枯木死灰,没有[所谓]可以建立或可以“这样、那样”的(观念上模式化的)“道”。也许您会问:道就止是这样吗?答案是:这窈冥昏默的形态,乃是致道的方法。如果指这就是“道”,那么窈冥昏默的人,可以就说是得道吗?人能做到棄世獨居,體验窈冥昏默的狀态,以此进入精微極致的淵源,没有不能得道的!學道的人就怕他散漫而且虚偽,之所以保持窈窈冥冥的状态,那是为了达到“致[志专]一”,显得昏昏默默的形态,那实在是“全[显]真[情]”啊!
△「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,形將自正。必靜必清,無勞汝形,無搖汝精,乃可以長生。目無所見,耳無所聞,心無所知,汝神將守形,形乃長生。慎汝內,閉汝外,多知為敗。」
○自此以上,皆真實語,廣成子提耳畫一以教人者。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,則無為也。心無所知,則無思也。必靜必清,無勞汝形,無搖汝精,則無欲也。三者具而形神一,形神一而長生矣。內不慎,外不閉,二者不去,而形神離矣。或曰:廣成子之於道,若是數數歟?曰:谷之不為稗,在種者一粒耳,何數不數之有。然力耕疾耘,不可廢也。
●自这段文字以上的内容,全都是真實的言語,廣成子提耳畫一来教导人的精要。「無視無聽,抱神以靜」——这是“無為”。「心無所知」——这便“無思”。「必靜必清,無勞汝形,無搖汝精」——这就“無欲”。这三者具足而形、神合一,一旦形、神统一就得到長生了。如果內不谨慎,外不不閉户,这二个问题不能解决,那就形、神疏離了。或许有人会说:廣成子对于“道”,就是这样數數罢了吗?答复是:是稻谷,不是稗草!也不过就是種下的一粒种子而已!有什么數不數的呢?然而奋力辛勤地耕耘,绝对不可荒廢。
△「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陽之原也,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,至彼至陰之原也。」
○窈冥昏默,長生之本。長生之本既立,亦必有堅凝之者。二者如日月水火之用。所以修煉變化,堅氣而凝物者也,蓋必有方矣。然皆必至其極,不極不化也。
●窈冥昏默,是長生的根本。長生的基础既然建立了,也就必然可被堅定地巩固。这二者有如日月,水火的作用。修煉變化的原理,就是“堅氣而凝物”(有形与无形、具象与虚无统一)的过程,当然必定有它的方法。然而都必须到达终極,不达到终極不能变化。
△「天地有官,陰陽有藏。」
○廣成子以窈冥昏默立長生之本,以無思無為無欲去長生之害,又以至陰至陽堅凝之,吾事足於此矣。天地有官,自為我治之,陰陽有藏,自為我蓄之。為之者在我,成之者在彼。
●廣成子以窈冥昏默来设立長生的根本,以無思、無為、無欲来去除長生的祸害,又以至陰至陽堅定地凝固它,我的事情到这里也就足够了。天地间有宰官,自然会為我治理它,陰陽中有库藏,自然会為我蓄积它。努力的责任在我,成就的权限在他。
△「慎守汝身,物將自壯。」
○言長生可必也,物豈有稚而不壯者哉。
●这是说:長生肯定是必然的,万物之中那有幼小稚嫩而不会成长壯大的呢?
△「我守其一,以處其和。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,吾形未嘗衰。」黃帝再拜稽首曰:「廣成子之謂天矣。」廣成子曰:「來,余語汝。彼其物無窮,而人皆以為終,彼其物無測,而人皆以為極。
○物本無終極,其分也成也,其成也毀也。物未嘗有死,故長生者物之固然,非我獨能。我能守一而處和,故不見其分成與毀爾。
●万物本来没有終極,它的分解过程就是一种成长,它的成长就是一种毀坏的过程。万物未嘗曾有死亡,所以長生是万物固然如此的事实,并非我所獨具的特异功能。我能“守一”而“處和”,所以不見它的分解、成长與毀坏。
△「得吾道者,上為皇而下為王。失吾道者,上見光而下見土。」
○皇者其精也,王者其粗也,生者明,死者幽,幽者不知明,明者不知幽。
●皇,是其中精贵的;王,是其中粗庸的。生存是明亮的,死亡是幽暗的,幽暗的人不知道光明,光明的人不知晓幽暗。
△「今天百昌皆生於土,而反於土。故余將去汝,入無窮之門,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!」
○蓋有以示化,去世,形解入土之意也與?
●这莫非是有表示迁化,[舍]去世[间],形[体分]解入土的意思在其中吗?
△「廣成子曰:“吾與日月參光,吾與天地為常,當我緡乎?遠我昏乎?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!」
○可見,可言,可取,可去者,皆人也,非我也。不可見,不可言,不可取,不可去者,是真我也,近是則智,遠是則愚。得是,則得道矣。故人其盡死而我獨存者,此之謂也。
●可見、可言、可取、可去的,都是别人,并非我。不可見、不可言、不可取、不可去的,才是真我——与这相近的是智,与这偏遠的是愚。掌握这一点,就得道了。所以“人其盡死而我獨存”这句话,就是说的这么一回事。
∼威南 学2020.12.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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